卖饼的大叔和古怪的老太婆

——用心看人,而不是用眼看人。2017年11月记
高中时代的时光泛善可陈,除了私底下模仿年轻男老师在课堂上对一帮不思进取的少年们的痛心疾首状然后笑得乐不可支以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书啊,题啊,瞌睡啊,白日梦什么的,无聊透了。
当然,学校里还是有一些引人好奇的所在(如果你仔细发掘,总能发现有些地方与众不同)。就比如,总是蹲在校园小斜坡上买烧饼的大叔。称大叔未免有些夸张,毕竟当时他也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人们给他的外号叫“烘糕王子”,得名于他自制售卖我们当地的小吃“烘糕”。他只在校园里做生意,且生意不算太好,偶有学生买他的糕点,也是因为赶时间。我没有尝过他的手艺,想来味道不怎么样。
而买卖冷清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家不愿意近距离跟烘糕王子打交道,这源于他的外在形象:头发又乱又深,衣服常年就那么两三套(走近了还能闻到些异味),时常有人看到他用手抹鼻涕然后笑嘻嘻地把他的烘糕卖给前来的学生。烘糕王子说话也不利索,大舌头且咕噜咕噜,没有人听得懂他的逻辑,也没有人想要仔细听他说话。他有时候会对我们走过的一帮女孩子们傻笑,我们就故作凶恶地朝他吼,然后飞快地仓皇跑掉。他是学校的一道风景,一道大家远远望着,没事戏弄戏弄的风景。
比起烘糕王子,另一位人物显得更加有些神秘且让人闻风丧胆。有起得很早在校园跑步的学生,某天心有余悸地说在晨雾中看到一个小老太婆,勾着背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不一会儿又不见了踪影。高中学校有一百年左右历史,前身是女子中学。于是,有些迷信的同学就战战兢兢地说不会是以前的鬼魂留在了学校吧,确实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时我有晨读的习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习惯散步到宿舍背后的小树林,那有个小亭子,少有人去,极幽静。某个清晨,我正在高声朗读英文,忽然听到不远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本来胆子小,想到同学的鬼怪之说,更是吓得汗毛直立脊背发凉。那个声音持续着。我壮着胆子,上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看到身着深色的人影在探着头找什么,打量着好像确实是个老太婆的形态。那个人影好像也看到了我,站着迟疑了一下,又埋下头继续着搜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到人影前,定睛一看,原来真的是个老奶奶:衣着褴褛,身材矮小(大约还不到一米五),拿着捆干树枝的手瘦得看起来皮包骨。她的脸上写满了风霜,一双脚极小但步伐稳健。我小声地打招呼:奶奶您好。古怪老奶奶冲我极和蔼地笑了笑:“小姑娘你好。你也那么早呀。”
于是我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便询问古怪老奶奶家住在哪,怎么跑到小树林来找东西。才得知,原来她就住在树林旁边的教师宿舍,和儿子一起住,她的儿子,就是我们时常嘲笑的烘糕王子。她没事就来小树林捡些树枝回去,家里烧煤时用得着。“没有别人吗?”我问。“没有呀,就我们母子俩。你吃过我儿子的烘糕吗?很好吃对吧?”古怪老奶奶说着脸上泛起一丝温暖满足的笑。
后来我和古怪老奶奶成了熟识。我们清晨常常在树林相遇,打打招呼,我开始晨读,她去探宝,互不打扰。有一天周末早上,古怪老奶奶招呼我过去,说”小姑娘,没吃早饭吧,到我家去我给你做饭吃。”我正犹豫,老奶奶已经拉起我的手朝教工宿舍走去。
那是栋有些年头的老式楼房,她家在一楼,光线很暗。进门正好撞见烘糕王子提着他的糕点蓝子出门。我躲在老奶奶身后,生怕跟烘糕王子有过多接触。房子很小,房间里很杂乱,陈旧的柜子上放着簸箕,衣物;沙发看起来也很有年头,还有些破了的洞。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古怪老奶奶从客厅的缸子里摸出两个鸡蛋,径直走到天井旁的灶台前,忙活起来。不一会儿,老奶奶就端着碗醪糟鸡蛋出来,叮嘱我趁热赶紧吃。盛鸡蛋的碗上看起来有些污渍,我当时心里觉得有些别扭,碍于老奶奶的热情,还是都吃了下去。
吃罢之后,老奶奶抱着一个盒子出来,说:”小姑娘,想不想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哦,卖烘糕的大哥的照片,”“不,这个相册是我大儿子的,也有他们俩兄弟的合照。我给你看看。” 老奶奶把盒子外面包裹着的布小心翼翼地层层解开,然后打开封面。一个相貌俊朗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相册里。“瞧,这是他参加学校活动时照的。“ 她指着照片中的人说。
我凑近一看,上面写着”北京大学一百年校庆纪念“,在男子旁边站着一位拿话筒的女士,”咦,这不是杨澜吗?”我惊奇。”他只说当时有人采访他,我也不知道是谁喽。“ 照片往后翻,都是这位男子参加各种会议的照片,看得出来,很多都是些顶级学术会议。我不禁发问:”奶奶,您的大儿子现在在哪儿啊?他怎么不管您和烘糕大哥呀?” “他现在在美国,在耶鲁大学当教授。常常回来看我们的,你看,哝,这不是他带我和他弟弟到处旅游照的照片吗?只是我人老了,在国外住不惯,小儿子也是。所以他就寄钱回来,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呢。”
我打量着照片和坐在身旁的老奶奶,心里有好些疑问,实在没有办法把眼前这家在学校人看来的异类和耶鲁大学的终身教授联系到一起。
老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他爸爸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去世的早,那时候我才四十来岁。大的这个刚上中学,小的儿子也才几岁。小的那个因为小儿麻痹症送医院晚了,落下了残疾,智力上不比正常人,长到现在勉强能够生活自理。大儿子成绩优异,16岁参加高考。他那时啊,也是粗心大意,考试时忘写最后一面试卷就自信地早早交卷,结果北大落榜以后调剂到吉林大学。他自己也很刻苦,后来就再没花过家里一分钱,保送北大读博士,再后来耶鲁大学在全球招聘,就去耶鲁做教授喽。他老婆是清华毕业的,两个人也不要孩子,当然啦,我老喽,也管不着了……我现在呀,就把小的这个照顾好就行啦”。
古怪老奶奶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从年轻时候起就独自养育两个孩子,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我也才理解了,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可以高枕无忧享清福,却还拉扯着小儿子,过着捡东西的节俭生活。“习惯了,这辈子,我觉得在学校里挺好。” 她从容地对我笑笑。“我给大儿子打个电话,你可以和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给你些学习上的建议。”说着,她走到电话跟前,慢慢地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拨下。电话拨通,我和教授在电话里聊了几分钟,听得出,大儿子是个非常温和的学者。
直到上大学前,我和古怪老奶奶都保持着很好的友谊。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她故事的学生,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的故事向别人提起。学校里的人谈论起“烘糕王子”和古怪老太婆,我只笑笑不说话。毕业临走时,我送给老奶奶一串佛珠,她信佛,喜欢得不得了。再后来上了大学,打电话给她,接电话的人是她亲戚,说她年纪太大在校园里走时摔了一跤,无法下床了,我只好请对方把问候转达。
至今每次回去路过学校,我还总能想起古怪老奶奶和她的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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